2023年5月,武汉一位小学生在校园里被车撞倒,抢救无效死亡
2023年5月,武汉一位小学生在校园里被车撞倒,抢救无效死亡。他的母亲,仅仅因为上班期间匆忙赶过去时还穿着工作装,在网络上被人议论“精心打扮才过去的”“身材高挑还穿高跟鞋 美滋滋”“想讹多少钱直接说”。几天后,这位本来就已精神崩溃的母亲,在网络恶臭言语的攻击下,选择跳楼轻生。看到这样的新闻,我想任何一个有人性的人都会觉得很愤怒。但是我,除了愤怒,更多的是麻木。
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记得,仅仅在半年前,一名年仅岁23的硕士研究生,被持续网暴后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她染了粉色的头发。
互联网的记忆太短暂了。我想很多人可能已经记不得她了。但是我记得。我不仅记得她,我还记得2022年初,有个不到17岁的男生在三亚的海滩边服。这个一米八五、高大帅气,人生本来可以有无限可能的男孩,在40天前刚刚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却在媒体和网友的狂欢中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还有那个打赏了外卖员200元被网暴到跳楼的女生,那个开着拖拉机去最后却被网暴到喝了农药的管管,还有四川德阳那个被网暴五天后就的女医生。每一次这样的网络暴力导致人的新闻,都让曾经是一名记者的我在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和不解。
一个人为什么要网暴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网上网暴别人?为什么遭受网暴时,有的人会陷入抑郁甚至很快就?为什么这些年网络暴力的事件越来越多,网络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我不仅疑问他人,我也疑问自己。我曾经被上万人网暴,我深知遭受网暴时的痛苦,但在打游戏时,受到别人的网暴后,我居然会学着用同样不堪的手段去网络暴力别人。这又是为什么?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我花两个月时间,看了几十篇论文和法院的判决书,在网上发出了上百份邀约想和参与网暴和被网暴的网友聊一聊,我还请教了国内的心理学专家、法律专家和律师。
这篇文章里,我会试图去解答我心中对网暴的那些疑惑:“网暴畜生,算不算网暴?”“网络暴力为什么会传染,为什么会越来越频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进行网络暴力?”“为什么不同的人对网络暴力有不同的反应?”“我们面临网络暴力时爱情文章短篇,应该怎么办?”
如果你也对我疑问的这些问题同样感到疑惑,那么希望你能把这篇文章看完。希望这篇文章能带给大家一份善意,让正准备打下“你去死吧”几个字的人停手,也希望它能帮助到对网络暴力感到疑惑或者正在遭受网络暴力的人。
你有没有在网络上发出过以下话语:“你真让我感到恶心”;“你真是个畜生”;“你这么骚是出来卖的吧”?“你在生活中一定是个loser吧”?甚至是“你去死吧”?
打出这些话时,你觉得自己在网暴他人吗?如果这个对象是一个让你很讨厌,或者你认为他犯了很大错误的人,那你觉得自己是在网络暴力吗?
在我和网友聊天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网暴者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网络暴力他人。一位网友问了我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网暴畜生,算不算网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构成我们现在社会网络暴力频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会用整篇稿件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们需要先找到网络暴力的定义和一个有“畜生“的案件来进行探讨。
无论是法律界、新闻界、心理学界,目前为止对网络暴力并没有一个达成共识的定义。我给大家看一个2010年论文里的定义:
一定规模的有组织或者临时组合的网民,在“道德、正义”等“正当性”的支撑下,利用网络平台向特定对象发起的群体性的、非理性的、大规模的、持续性的舆击,以造成对被攻击对象人身、名誉、财产等权益损害的行为(张瑞孺 《网络暴力”行为主体特质的法理分析》2010年)
至少和我心中的网暴有区别。因为我觉得现在的网络暴力,只有很少一部分还是这样的,但是20年前的网络暴力,几乎都举着“正义的大旗”,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比较早的论文都会给出网暴相似的定义,我把它称之为“古典的网络暴力”。
网络暴力这个词在中国,大约2000年后在网上和媒体界开始逐渐被人提出并讨论。第一个在国内有影响力的网暴事件,通常被认为是2006年魔兽世界铜须门事件。简单来说就是魔兽玩家“锋刃透骨寒”在网上发帖说她老婆出轨其公会会长铜须,在当年互联网上热度爆棚,引发大量网友愤怒人肉搜索及网暴“铜须”,甚至引发了国外媒体对网络暴力的讨论。这个事情在“锋刃透骨寒”说游戏至此结束之后就没了下文,至今无人知道真假,但是被网暴的人甚至他所在学校的校长都实实在在受到了影响。
2007年12 月末,因丈夫外遇,北京女白领姜岩从自己24楼的家中跳楼。前,姜岩将自己的心路历程记录在了自己的博客,她去世后,网友将其公布了出来。之后,大旗网、天涯等网站出现了讨论此事的文章和网帖,并且贴中公布了其丈夫王菲的联系方式,王菲及其父母被人肉搜索,并被网友大规模骚扰和网暴。之后王菲将大旗网、天涯社区等告上法庭,并最终取得胜利,成为“中国网络暴力第一案 ”。
这两个事件的主人公都涉及到了出轨,违反了我们社会认知中的道德底线。铜须门事件不知真假,但姜岩是因为丈夫出轨而,他的丈夫却并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作为一名旁观者,我觉得他的丈夫道德品质低下,我为此感到愤怒,我没有办法在真实生活中去见面打他一顿情感搞笑段子,那我是否可以在网络上主持正义?
我和清华大学的法学院的劳东燕教授、中央财经大学的张红川教授、以及德恒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郭枭分别请教了这个问题。
张红川教授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了,为什么面对网络事件时,大家会有一种惩恶扬善的想法,他源自于我们的本能,这种本能并没有错,但是我们依靠本能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各种信息的偏差极易让我们误伤他人。
在他看来,人是一种社会的生物,赏善罚恶,是人性特别基本的一个本质,我们天然要寻求与他人的合作,在这种合作的过程中,被人占了便宜或者产生了欺骗,我们就会产生一种惩罚的冲动,这是人的本能。正是因为人性的惩罚作恶的本性,才能让我们的社会维持一个正常运转。
但是这种惩恶扬善的本能,却可能导致我们在面对网络上的信息时,一味寻求其中的坏人,进而让我们看似为了口中的正义,对别人造成了网络暴力。
首先,网络上传递的信息更容易被我们判定成负面信息。我们在实际生活中通过情绪和态度,表达出来不同样的信息。比如同样一句话,我在现实生活中说,你这个人好坏,和娇羞着说“你好坏啊”,表达出来的完全是两个意思。但是在网络上,我们面对的是完全模糊的信息,我打下“你这个人好坏”这几个字,别人就会认为我在骂人。
“在网络上,我们在面对一个比较模糊的语境的时候,更容易把它判断成一个负面的消极性的信息,他来自于人类自古在野外生存时面对不确定信息时的本能,但是对我们影响至今。”
另一方面,我们个人在面对一个负面事件的时候,通常又会用内因去为他人进行归因。比如说同样是迟到,自己迟到我们会说闹铃坏了,堵车太严重了,我们会找外因,但是别人迟到如果说同样的理由,我们就会觉得,这个人就是懒所以迟到了,他在为自己找借口。
所以,网络上信息的模糊,加上我们容易对他人用内因归因的本能,倾向于让我们在一个新闻事件里去找到一个“畜生”。你以为自己是好心,但是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别人进行客观的评价,而打着所谓“正义”的旗号,更容易让人肆无忌惮的对他人进行侮辱——这种消息很容易快速发酵起来,形成一个群体效应,你一言我一语的负面评价,就有可能形成无法控制的风暴。
德阳的安医生案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件。在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情况下,网友在小孩子家人和不负责任的媒体所带节奏之下疯狂网暴女医生与其家人,他们觉得“这样的医生完全没有医德”,觉得她“该死”。而在安医生之后,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转头又去网暴那个男孩的家人。网民在一个模糊信息的错误判断下,在群体的带动下,打着“正义”的旗号,以为自己网暴了一个“畜生”爱情文章短篇,但却害死了一个好人。
在他看来,在当下社会,网络上反转的事件随处可见,不能因为你在网络上看到的只言片语就私自将对方定义成“畜生:“你如果是真的有正义感,你可以做很多不过激的事情来帮助你认为的受害者,而不是一定要用言语去攻击你认为犯下错误的人——很多人都只不过是假借‘正义’之名在发泄自己的情绪而已。”
“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是错误的,那应该由法律来判断他是否应该受惩罚。更何况,一个人就算是罪犯,法律也需要保护他的名誉权、人格权和辩护权。
一个人在被定罪之前,要有一套完整的法律程序,要结合相关证据、经过法庭审理,来确定他犯下了罪行,而处罚也由国家按照一定的标准来进行。如果没有走这套程序,一个人是否犯罪,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普通人如何来裁定?犯罪之后,有人觉得应该处死,有人觉得无所谓,又容易出现处罚过重或者过轻的现象。
网络暴力的问题在于,私自进行侮辱、网暴或进行其他报复性行为,会引发无法控制的暴力循环和社会混乱。法律体系的存在是为了取代私刑和复仇,确保罪行得到公正处理。”
劳东燕教授则可以理解普通民众这种惩恶扬善的朴素情感。在她看来,如果缺乏有效的法律救济手段,以暴制暴就可能会出现。反之,如果存在有效的法律救济手段可供依赖,她同样不赞成通过网络暴力来以暴制暴
“对于网暴的受害者来说,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需要一个有效的法律救济。你又不能合理救济,又剥夺了被害一方反击的权利,就容易产生问题。在法律救济手段很不完善的情况下,网络上以暴制暴,符合普通人朴素的正义感,我完全可以理解。改进与完善现有的法律救济手段迫在眉睫,以暴制暴也会产生其他的问题,很容易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我们倾向于从周围的环境中学习和模仿行为。在一个典型的网络暴力事件中,当普通人观察到他人在网络上进行暴力行为还能收获到大量的关注和回应时,我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有效获得注意和满足感的方式,从而去模仿这些行为。
当更多人认为这是一种打着“正义”名号的合理化行为时,这个行为就容易形成心理学上的群体效应,会在短时间内裹挟着更多的本来只是中立态度的人参与进来,从而扩大和加速了网络暴力的传播。
很多网络暴力的参与者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群体效应的行为。我给大家套用生活中的实际例子来解释一下你就明白了:你看到一群人在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你过去看热闹问发生了什么,别人义正严词的说说她和她老公,打了一个小孩,她老公三四十的大男人,扇了才十三岁的小孩一巴掌,给这个小孩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心里损伤,他们还是公务员和医生,他们全家都是畜生。你会不会也想在这一群人后边吐这个人一口?
这种少数人模仿继而引起更多人参与的群体效应情况在我们刚才讨论的古典的网络暴力事件中非常常见,也是在很多论文里可以找得到的结论。但是比起这种更容易被学者注意到的网络暴力事件,我认为更恐怖的,是我们每个普通人生活中都可能涉及到的,并非出于正义性目的的网络暴力,它比起我们能看到的网络暴力事件的传播更加隐匿,更加快速,链条更长。
我为什么把我们刚才讲的那个概念定义成古典网络暴力?因为现在的网络暴力已经不仅仅是群体对群体、群体对个人出于正义目的的言语攻击,现在网络上充满了大量仅仅是为了宣泄自己心情的甚至是完全随机没有目的的群体对个人、个人对个人的各种方式的侮辱、造谣、攻击性言语。
最简单的一点,你们有没有在游戏里被完全不认识的队友骂过?而且骂的是完全让你不堪忍受的话,从侮辱你的智商,到说你生活中是个loser,甚至诅咒你的父母家人。
不仅仅是玩游戏,现在的网络环境已经变成了,只要你在网络上发声,你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受任何人的网络暴力。你仅仅是评论一家饭店不好吃,就有人说你嘴巴长歪了你收黑钱了你良心坏了;你评论一部看完让你不太满意的电影,就会有人问你你是不是脑残这也看不懂;甚至你只是发一张自己的照片,都会有人来问你,你长得这么丑怎么还好意思发照片,你怎么长得和驴一样,你去死吧。我在抖音上还看到有人不喜欢美妆博主的妆容和她吵架然后截图在贴吧里一群人对她一起网暴评价她“蛇精”“妓女”“是卖的”。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疑惑,我是非常疑惑的。为什么会这样?打个游戏,看个电影,发个照片都要被人随意评论甚至进行网络暴力甚至威胁生命?
“以前参与网暴,大家都是有私人恩怨,最多是让你社会性死亡。现在的网暴参与者彼此都没有什么恩怨,开盒(人肉搜索)信息也很全,就是想要你‘死’”。
劳东燕教授认为,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网络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部分人仍然把网络当做一个私密生活的区域。
比如你和家人或者朋友在家聚会时看电视看到一个新闻,你可能会很随意的评论这个人好蠢、好坏、好丑,有一些人甚至可能在平日的生活中也会面对面的随意辱骂别人。但是,如果你把这种行为搬到公共的网络区域上,就可能会侵犯到他人的合法权益。网络的发展使得现在的私人领域社会化,很多人总以为自己还在一个私人空间里,没有意识到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混淆。网络时代,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的公开言论负责。
而另一方面,在张红川教授看来,人会对自己身边的人进行分圈,在现实生活中,一般分为,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中立的人。但是在网络上,中立的人一般是不说话的,我们容易忽视这个群体,所以我们在网络上更容易划分对立关系。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就会被判定成我的敌人。我们也就更容易在网络上用暴力的语言对对待对方。而网络的匿名性,还会降低我们对施加暴力的自我愧疚感。和我们上边讲到的网络信息的模糊性,我们对他人的归因倾向,叠加到一起,就出现了我们会在网络上随意对别人随意进行评价甚至是网暴。
复旦大学的一篇关于网络暴力的论文也认为,网络的匿名性,让人们更容易表现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不愿表露的情绪和行为,而在网上发表暴力言论或参与网络暴力行为不会受到直接的惩罚,使得参与者更加放纵和冲动。实际上,在我请教的几位心理学专家时,大家普遍认为网络的匿名性、群体性使得普通人在网络上道德感降低,而当代人面临的社会压力普遍越来越大,更多人也更容易在网络上做一些平时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来释放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这样的啊,我想了一下,我在网络上好像的确道德是比较低下的。我看起来人模狗样,财经记者,一本大学毕业,天天上各种节目和央视当嘉宾,好像一个知识分子的样子。其实我前几年打游戏的时候也容易和人吵架互喷。反正我在网络上就是一个符号,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骂我弱智我就骂你残疾,谁还不会发泄个情绪呢?
我在游戏里最震惊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几年前玩某5V5MOBA手游的时候,因为一局里和队友吵了两句,结果游戏结束后队友加我好友,他在添加好友的信息里给我打了一个问句,他问我 “你妈死了?”我不想再和他争论什么,所以我第一反应点了拒绝。但是他发的这个信息让我整个人非常的震惊与难受。打个游戏而已,至于这样吗?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心这么没有底线?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虽然很震惊很不爽,但是我学会了这个事情,我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变成了一个同样恶心的人。第二天,碰到队友明演之后,我也在游戏结束后在游戏好友添加信息了打下了“你妈死了?”这个问句。我现在已经不玩这个游戏了,现在回头去看这个事情是非常可笑的,你居然因为打个游戏就这么去诅咒别人的父母?但是当时我怎么那么快就学会了这个事情呢?
张红川教授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社会学习效应。你在实际生活中学到的东西,远比在课本上要快,而且你可能会直接模仿这个行为。所以这样单人对单人的网络暴力事件,仅此一次,让我印象深刻,也让我就此学到。但是我自己心理又无法消化这个事情,于是,我的“替罪羊”出现了:我要把我的压力转嫁到别人身上。
心理学上有两个名词,一个叫替罪羊效应,一个叫排斥攻击链条。排斥攻击链条简单一点解释,就是个体经历拒绝或者排斥的负面体验时,他对此可能会做出攻击性的回应。替罪羊效应则是当一个人或群体在面临挑战、问题、冲突时爱情文章短篇,他会把压力或者情绪发泄到他人身上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网络暴力事件里,你学会了一个攻击人的行为或者言语,然后做出了暴力应对,把它传递给了别人。受到攻击的个体又将自己的负面情绪转嫁给其他人,将其他人当作新的替罪羊,从而形成新的攻击链条,这个链条就这样循环了下去。
第一个发明了在游戏添加好友里说“你妈死了”的人,他可能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参与的数千万条的“你妈死了”的信息传播。网络暴力不仅仅是铜须门不仅仅是德阳女医生案,你想想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网络上看到你妈死了这四个字都无比震惊然后会学到这个技能传导下去,那些中学生甚至更小的孩子呢?他们会理性地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对待别人吗?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在网络上,网络暴力随处可见的原因。网络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它降低了我们的道德感,让平日是老好人的我们随意评价别人,让我们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对他人恶语相向,让我们打着正义的旗号在浩浩荡荡的大部队里做平日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当别人受到伤害后,即便他是一个中年人,他心理的创伤形成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化解,但是他学会了这种伤害别人的方式,然后他也在网络上使用了这种方式,最终让它形成了击鼓传花般的恶性循环。
这个循环会无限传导下去,直到某一天,它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变成了“精心打扮过才过去”的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压在了那位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身上;它变成了“专升本”、“粉头发夜店女”,压在了考取研究生只是想和爷爷分享好消息的郑灵华身上;它变成了“心机男”、“卖惨男”,压在了走在三亚海滩上的十七岁少年刘学州的身上。
如果我们去论文里寻找答案,会发现很多并不那么严谨的论文都给出了相似的推论——网暴别人的都是“穷人”,或者是道德低下的人,因此他们对社会都有很大的恶意,需要在网络上来进行发泄。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很正确的推论。我要是有钱我天天还不够时间花的,我犯得着去网暴别人吗?但是我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有钱的人渣,我也见过很多家境贫寒但是心地善良的人。你如果把贫穷和网络暴力对等在一起,那似乎穷都成了原罪。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观察了上百个网络暴力者之后情感搞笑段子,我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如果我告诉你,网暴你的人可能是一个初中生带着一群小学生,你信吗?
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曾经对裁判文书网上找到的139个网络暴力案件进行过整理,在他们的统计中,被告人的职业多为农民和无业,并且学历为初中及以下的人占比达到了一半。这似乎能和一些论文对上,进行网络暴力的人都是穷人,没什么文化的人。
但是这个结论显然不够严谨,我看了一下,他们找到的案例里,很多都是会和农民这个职业相关的特定事件,而且从逻辑上讲,它唯一能证明是,网络暴力事件中被诉诸法庭的案件,被告中很多都是低收入、低文化群体。但是,在这139起案件中,有八个被告人的职业是商人,还有五个人是干部,这也恰恰证明了,并不是只有低收入者才会进行网络暴力。
我自己在裁判文书网上找到了大约三十份判决。现在网上能看到的判决已经不会公布原被告的个人职业信息了。这些案件里什么样的奇怪事情都有,有在村里吵架就发抖音说对方是村霸土皇帝的,有分手后和对方要钱不给钱就在网上对对方进行侮辱的,有因为600元货物发错了在网上互骂、人肉然后各花了一万多请律师来打官司的女大学生和年轻女代购。
我看完这三十份判决书,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真的这么闲吗有这么多时间来吵架。我能得出的结论是,大部分涉及网络暴力案件的被告都是年轻人,90后甚至95后占比很高。但是这同样不够严谨,因为网暴事件能走到法庭的,只是沧海一粟,我也只找到了这万分之一中的三十份判决书,它并不能还原网络暴力的全貌。
我尝试扩大范围,开始在网络上寻找进行网络暴力的人。这并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些网暴的常用话语,试图寻找发出这些话的人,然后在不同的社交媒体上、在一些容易引起争议话题的下边寻找针对别人发表侮辱性言论的人。
我在网络上发出了大约100份邀约,或许是意识到他们自己做的事情并不对,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回应我,偶尔愿意搭理我的,也都拒绝了我。
第一个网友,我们喊他小C。他曾经是国内某最大的游戏贴吧之一的吧主。在贴吧里,他是攻略王者、游戏大师,管理着数万人在贴吧里的一言一行。他点点鼠标敲几下键盘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帖子是否能成为精华被人看到,或者这个人能不能在贴吧继续混下去。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呢?他却是一个饱受校园霸凌困扰的初中生。因为个子矮小、长相和家境普通,他在一个富裕同学较多的班级里持续遭受同学欺凌,甚至跑操的时候都会被同学扒掉裤子,而老师对此也不闻不问。
在管理贴吧的过程中,由于发现有一些嘴臭的网友屡教不改,于是他新建了一个小的贴吧,把这些网友拉到新贴吧里,对他们进行网暴,想尝试来教育他们。身为吧主的他手底下有一群小学生小弟来一起参与这个事情。所有这些元素排列组合在一起,诞生了一个滑稽、让人难以置信但又非常真实的画面:一个中学生,带着一群小学生,在网络上大杀四方,他们骄傲的认为自己像一个将军带着一群士兵一样在四处征战,施行正义,其实电脑屏幕背后的他们身高可能不足一米六,没有收入来源,并且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言行承担法律责任。
小C告诉我,一些游戏玩家在被网暴之后,很快也会加入到网暴他人的行列之中,那个贴吧相互网暴的帖子开始越来越多。最终,事情变得完全失控,新的贴吧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只有网暴帖子的大粪坑。
通过这个事情去对比我们刚才讲的理论,是不是就都能对上了?几个年轻人出于“正义”的目的来惩治那些嘴臭的人,短时间内就能引起大量的模仿与群体效应。被网暴的人无论会不会对线,很快都会寻找到“替罪羊”,参与到对别人的网暴之中,网络暴力就这样无限循环的传导了下去。
当小C发现这个事情已经无法控制时,他在新的贴吧里提出以后不能再发网暴的帖子。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反而惹恼了一些享受其中的网友,他和一个小群体爆发了冲突,很快他也被网暴甚至被人肉搜索了,最终他退出了他管理的这个小贴吧。
他之所以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是因为他现在已经远离了那样的生活。而那些网暴的过往,他现在自己看起来也觉得非常可笑。他告诉我,上了高中之后,他成绩很好,班级里也没有人因为家境和长相鄙视他,他也逐渐远离了网暴的群体,平时接触他的人可能根本不会把他和网络暴力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当初跟着他一起征战的小学生们大部分也是如此。我曾试图采访一些他的小弟们,但是他们很多似乎已经不愿再去回忆起那个时刻。他们之中不少人如今成绩还不错,今年正在读高中,或者刚刚高考完。当开始逐渐远离网络的时候,他们表现的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另一位愿意接受我采访的网友小W则是一名刚毕业正在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他所在城市一名网红的女友开车将别人撞成了植物人,但是一直拖着赔偿款没有给到受害者。这名网红和女友的生活却完全未受影响情感搞笑段子,还经常直播和人有说有笑打PK。出于主持正义的心理,他做视频将该人的行为曝光。
视频发出火了之后,他遭受到了该网红粉丝的网暴,很多人留言辱骂他,还表示要举报他要将他“送进去”。但是突如其来的流量让他有了一种要火的感觉,在看到有人支持他之后,他甚至在其他黑客网友的支持下人肉并且曝光了网红女友高消费等私人信息。视频在当地的网络上引起了更大反响,最终网红和其女友终于给受害者赔了钱。
小W属于是网暴的偶尔参与者,而小C则曾经是网暴的高频参与者。你们觉得他们两个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吗?
小W的正义感也算在现实生活中干了一件好事,但是小C身上则是一种虚假的、更多是为了满足自我需要的正义感,他的“正义感”并没有制止他口中嘴臭的网友停止攻击别人,反而将网络暴力传导给了更多的网友。
实际上,虽然我没能和绝大多数网络暴力的参与者来聊一聊,但是每一个我都去看了他们的社交媒体的页面,“年轻”、“在网络上花费大量时间”、“参与网暴后都被网暴”是三个他们共有的特性。
我把观察到的这100人分为两种群体,第一种是偶发性网暴的。你会发现他们大部分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可能会属于劳东燕教授口中没有分清网络和现实的边界感,或者属于那种有着朴素正义感但是跟随大流来发泄情绪的人,碰到一些网络事件时会突然地上前去咒骂几句。
有的人可能在某个网络事件当事人的评论区里写你去死吧,但点进他的主页,却发现他在平日里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中年男人,时不时还会晒一下自己可爱的女儿;有的人在网络里诅咒着别人死全家,可他自己的账号上却是岁月静好,发着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分享着刚刚做好的菜肴;有的人在明星的微博下边留言咒骂他是畜生,但是你点开主页却发现他的微博里写着与人为善,分享着向往纯粹美好生活的鸡汤……
一类是愤怒的热点爱好者,点开他们的账号,能看到他们热衷于对各种热点发表尖锐的观点,尤其是当明星、网红翻车,或者某个群体陷入争议时,他们总是会身先士卒,无差别地开团、狂喷,其中有一些像刚才的C一样,在在生活中遭受到暴力对待或者是校园霸凌,然后选择在网络上持续输出网络暴力;
第二类是狂热的粉丝,他们总是为爱冲锋,捍卫自己喜欢的明星、选手,这些人会经常呼吁经纪公司“保护好自家哥哥”,为自己喜爱的人遭遇网暴而愤怒,但是却会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着对家的明星、粉丝,P遗照、挂素人都是常规手段;
第三类是“坚定的正义执行者”,他们会长期跟踪某个人或事件,咬定这背后有猫腻有黑暗,然后不停攻击当事人——比如有个网友,坚信江歌的母亲在撒谎、污蔑刘鑫,几乎每天都要在微博上对其进行质疑和辱骂。
经常性网暴人群的共同点,就是几乎全是年轻人,不少都是大学生;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每天都花费非常大量的时间在互联网上。我在微博上观察到一些人,每天要发超过20条微博,从凌晨到深夜,几乎任何时间段都在转发微博或是发布评论。但这样的人却容易深陷信息茧房之中,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少部分的内容并且不断去深化这些信息,却没办法更开阔、辩证的看待世界。
张红川教授认为,一个人如果生活中闲暇时间过多或是比较失意,有太多的时间花在网络上,个人的幸福感会非常低,也更容易在网络上对他人网暴。而很多青少年一方面心智不够成熟、自控能力比较差,不知道自己对别人造成了伤害,另一方面有容易有大量的时间在网络上游荡,所以年轻人也容易成为网暴的高频参与者。
张红川也对网暴的人群做过一个画像总结,在他看来,经常参与网暴的人群,和太多时间花费在互联网上密切相关。他用Bigben来形容网暴群体,‘big’表示参与人群很多,而‘BEN’则是‘Boring Educated Normalpersons’的缩写。
“首先大部分网暴参与者都是生活中的正常人,其次很多人都具备了一定的教育水平,否则他们不能轻易用精准的用言语击打到别人的痛处;而这个群体最重要的表现是‘boring’——《Sciense》上有一篇文章,讲人在最穷极无聊的时候,是最容易不开心的。这种时候,你就容易在网上花费大量的时间,刷抖音、刷微博,刷朋友圈,也更容易对别人网暴。如果你有工作要忙、有家庭要照顾、有朋友一起玩,你都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网上游荡。”
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这个观察我觉得可能和网络平台有关。比如我在微博上观察到的网暴参与者就有很多是大学生,但是抖音上的网暴人群则不然。从我观察到的现象中,网络暴力参与频次的确是和上网时间正相关的,这也就是我看法院判决时脑海里的疑问,这些人是闲得慌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和人吵架吗?真的就是闲的。
我原本非常痛恨那些在网络上随意进行网络暴力的人。在我之前的印象里,他们可能是一些造黄谣的油腻的中年人、在现实生活中混吃等死的人,或者是那种人格的真实生活中的恶人。
但是其实我们能看到,大部分网暴的参与者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还有很多是年轻人,有不少人都是在网络暴力事件中被稀里糊涂卷进去的。他们普遍具备的特性仅仅都是在网络上花费了过多的时间,而其中不少人可能本身自己因为被霸凌有心理问题或者没有办法解决的社会问题。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也许会对这个群体产生一些不同的,甚至是有些可怜他们的想法?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没有好的疏解方式,缺乏别人的关心,所以让他们加入到了在网络上挥洒情绪的大军?
但是如果你看到过那些受伤害的人的绝望,你会觉得,这不应该成为他们用话语当做尖刀肆意捅向别人的理由。因为有的人,身体可能如铜墙铁壁,但是有的人,却有可能会被几句线. 为什么不同的人对待网络暴力有不同的反应?
我们可以回看一下过去几年来几位的被网暴者。2018年四川德阳的安医生,和2022年上海的那位跳楼的女生,都是被网暴几天之后,几乎都没有在网络上发声就选择了。2022年初在三亚的刘学州,在陷入旋涡之后也一度进行过抗争,在他前一周,他还留言表示要就网暴事件报案。郑灵华表现则看起来非常坚强。被网暴之初,她不断在小红书上记录自己是如何和警方、律师、平台、媒体、侵权者沟通维权的,但实际上自事件发酵后,她心理创伤就很严重,并从2022年7月开始接受心理咨询疗愈,并在半年后选择了。
最初的阶段,是情绪的爆发期,我们在被网暴后首先会感到震惊,然后会产生一些情绪性的反应;第二个阶段,是抗争期。被网暴的对象被网暴的初期往往会去做出一个解释或者辩论,试图会找到解决这个困境的办法;第三个阶段,则是不应期。如果在抗争期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没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带来的负面影响,那人就容易非常沮丧,产生习得性无助的心理。如果被网暴者在这个阶段不能及时疏解自己的情绪,就有可能会走向。
我很难猜想他们生前经历过多少的难过和心理斗争,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些能和网暴抗争的人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试图去采访一些被网暴的人,或许是不愿再去回想那些糟糕的体验,一些哪怕是和网暴者战斗过、打过官司的人也并不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我没有办法得出一个对比的心理反应。但是我自己有着非常丰富的被网暴的经验,我可以给大家讲一下我被网暴后的心路历程。
我十几年前在豆瓣上写影评就开始被网暴了。那个时候豆瓣还算小众网站,被认为是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我的一些比较火的影评下边经常会有数千人关于这部电影到底好不好看在进行对骂,不仅骂我,也骂任何观点不同的人,我见过最奇葩的两个网友每天在我影评下的留言板上互骂,骂了超过一年时间。
偏激一点网友的会发私信骂我,比如说一部他们觉得不好看的电影我给了一个四星的评价,他们就会源源不断的给我发私信问候我的家人,最疯狂的一个一天能给我发几十条,我拉黑之后立马换一个账号继续发私信,并把这种行为持续了一个月。
刚写影评的时候,最开始一两个人骂我的时候我还还还嘴。人多了我后来发完影评就不敢看评论了,到现在我已经不写了。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逃避型人格,我反正是害怕冲突的,尤其和一群人一起冲突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毫无胜算的。
张洪川教授告诉我,当人在遭遇网暴这样的社会排斥时,从大脑的反应来看,就如同有人扎你一针或者是一刀,会让你产生一种疼痛感,被人排斥在本质上是一种痛觉。
大家可以想想,如果有一个人说你不好,说你是,说你做错了,你完全可以和他去辩论,去反驳他,你甚至会觉得他是一个。但是当大量负面评价同时出现时,它可能就像一千把刀甚至一万把刀同时捅向了你,你再强大,你的自我情绪调节系统可能都会失灵。
我就经历过一起被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指责的网络暴力,它对我的影响持续了很多年。2015年有一段时间资本市场正在热炒石墨烯概念股,但其实当初很多公司没有技术和产品也在被疯炒。我当时把所有被热炒的公司都采访了一遍,每家公司关于石墨烯的投入、产品规划是怎么样的都详实的写了出来。其实就是一组简单的澄清报道,结果刊发之后正好赶上了一些公司涨幅太高开始调整、下跌甚至跌停,所以就出现了几万人集体在股吧里骂我祖宗十八辈的壮观景象。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在网络上搜我的名字,出现在前列的都是股吧的几个帖子,痛斥《每日经济新闻》无良记者师xx。说我生孩子,祖宗十八辈入地狱。股民把亏钱的怒火源源不断地发泄在了我的身上。
这个事情我没有任何错误。我做了当时自己作为一个财经记者该做的事情,就是把实际情况写了出来而已。但是我看到那种帖子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怀疑是不是真的自己做错什么了?然后是难过,羞愧,苦恼。不认识我的人看到这样的消息万一真的觉得我是一个无良记者呢?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博士、郑州师范学院心理学讲师毕丹丹告诉我,每个人的情绪稳定性和对待事物的敏感性是不一样,这是刻在DNA里天生的差异。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大五人格特质”,是一种描述个人人格特点的框架。其中有一种人格特质是外向型。外向型较高的人通常更为开放和乐观,也往往会有较多的社会支持,这让他们在面对网络暴力时可以更好的应对。
还有一种人格特性被称作神经质。神经质高的人更容易感到焦虑、紧张、易怒或抑郁。他们对生活中的压力和负面情绪反应更为敏感。这种对负面情绪比较敏感的人,也更容易反刍。
反刍是心理学上一个和抑郁关系特别紧密的心理特征,就是指一个人会反复想同一件事情,而且倾向于从自身找问题,否定自我。有很多研究表明,反刍程度高是抑郁症的一个主要原因。而
我是那种很不自信的人。有的时候明明是别人做错了,他的一句硬着头皮来挑我刺的话都可能让我陷入到自我怀疑之中。我可能会在这句话后的一整天时间里都在想,这个事情是我错了吗?过去几年来一直在被失眠困扰,无数个没有办法入睡的夜晚,可能会突然想起来一句别人五年前故意挑刺我的话,然后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承受能力的确天生就弱。有的人受到负面的评价,会难过,会质疑自己,甚至会陷入到焦虑、抑郁的情绪里,如果这样负面的声音在短时间内大量的出现,就可能会导致他情绪的波动放大一万倍,导致他调节情绪的开关失灵,直到他承受不了这个声音,乃至。
我请教的几位心理学家都告诉我,在受到网暴后要积极地寻求社会帮助,找人帮忙度过自己情绪最波动的那几天。可是有的人就是没有人能帮他分担最难过的那几天。不是所有人在生活中都有能无时无刻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生活中得到父母的理解与支持。
甚至,如果你像刘学州一样,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你的养父母早早不在人世,你生活里没什么朋友,你花了很多年时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却被狂欢的网民和媒体一起推进了深渊。当你在深渊里伸出了你的手时,你发现所有人都在冷冷地看着你,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如果在两年前有人能拉他一把,也许他就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在我和一些被网暴的人聊天时,他们告诉我被骚扰到无法忍受时也会报警,但是往往也都没有结果。一方面,网络暴力涉及到的侮辱诽谤等行为,大多是需要受害人自诉的侵告罪,所以可能公安机关不一定会受理;另一方面,网络的快速发展,使得部分法律在现代社会已经相对滞后,尤其在关于网络暴力的立法和实际执行层面,如今都有一定的缺陷和难度。
但是显然国家也看到了这种不足,今年全国期间,网络暴力被写入了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工作报告,提出“让人格尊严免遭网络暴力侵害”“坚决惩治网暴‘按键伤人’”;6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联合发布《关于依法惩治网络暴力违法犯罪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对在网上制造谣言爱情文章短篇、肆意谩骂等行为依法严惩公开征求意见;7月,国家网信办就《网络暴力信息治理规定(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对平台责任提出了很多明确的要求,包括禁止创建以匿名投稿发布不良内容的话题和群组,优先处理涉未成年人的网暴信息举报等。
我认为这一点是非常必要且迫切的,就像我在杭州深圳上海过马路时,从来不需要提防红灯右转的车会不会撞到我,因为他们是要礼让行人的。但是我在有的城市,哪怕是绿灯也要左顾右盼,因为红灯右转的司机不仅不会让你还会冲你连续鸣笛甚至是打开车窗骂你。是因为这几个城市的司机更有礼貌吗?并不是,这是因为这几个城市都有硬性的规定,不礼让行人就要罚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形成了习惯——你不能要求人靠自我自觉去实现文明行为。
在法律落实之前,我认为各个平台对网络暴力也要更加重视起来。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的网络识别屏蔽技术有多么厉害,我想对任何一个平台来说,识别并阻止直接的暴力语言都不会是一个太大的难事,只是其愿不愿意承担这样一个成本罢了。
深圳博亚心理负责人张琳告诉我,当自己遭受网络暴力并感觉难以承受时,一定要第一时间向你的社会支持系统求助,首先可以向家人和朋友倾诉并暂时远离网络环境。如果你的父母、你身边的朋友都不能给到你足够的支持和帮助,那可以寻求专业心理机构的救助。许多城市还有免费的心理救助机构和热线电话,它同样可以帮助到受到网络暴力的人。
张红川教授同样认同社会救助的重要性。不过在他看来,遭受网络暴力后,更重要的是学会在情绪难过时规避对抗。
“很多网暴者的言论本来就是情绪化的反应,你想去和他讲道理、诉诸理性,就是对牛弹琴。你越去对着干,其实越在为蝗虫提供了食物爱情文章短篇。在网暴的情绪反应期,要尽量岔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查看信息。不要用任何别的方法去了解别人的刊发,甚至完全断网。短时间强烈的大量的暴力,会让我们心里甚至生理和行为上有应激的感受。这样的情绪性反应,来的快,去的也快,最多三天。三天过后你可能就会想,我当初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事情想?真正影响我们的,是我们面对这种情况会不会容易过去。我们要相信他会过去。”
如果你像我一样也是一个容易反刍的人,那你可以去做一些心理咨询,听听专业机构的人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尝试去网上学习一些自我意识和认知重塑的方法,去练习正念,学着多给自己一些积极的心理暗示,甚至是多交一些比较积极乐观的朋友,都会对改善我们的心态有帮助。
如果你遭遇网暴并恢复心理健康之后,仍然有力量去战斗,那我建议你直接去法院进行起诉而非报警,去起诉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难。
去起诉最重要的是先确定实施网络暴力的行为人,也就是被告。因为网上大部分人都是用的网络昵称,所以很多人因为没法确定侵权主体,或者对施暴者的身份认定证据不足,而无法进入诉讼环节。想获得被告信息,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向法院起诉网暴发生的网络平台,要求平台及时删除侵权信息,并且披露侵权人的真实身份。
需要注意的是,从你起诉平台到拿到对方的信息,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这个期间,大家记得要收集和保存侵权的证据。为了提高证据的可信度,证据要尽可能完备且进行过公证,比如通过录屏的方式,记录打开电脑、进入主网页、登陆某个账号、查找相关信息并取证的过程。收集完证据后,可以向住所地、经常居住地、行为地或者事实发生地的公证机构提出公证申请,再按要求递交个人的信息及证据即可。证据收集的越齐,法院立案的可能性就越高。侵权者信息、证据都准备充分后,就可以提起诉讼了。
在一些实际发生的案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在网上说要杀的网友,真的收到起诉书后就开始后悔并且道歉了。当然,法律是我们最后的武器,我希望大家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其实我最开始给这个稿件定的大标题大概是《不要网暴,你正在杀人!》之类的。因为我预想中网暴的实施者可能都是我们平日生活里的所谓的恶人,所以遭受过网暴之苦的我也很想举着正义的大旗居高临下的对他们说,不要作恶。
但是在和网友聊天的过程,在我通过网络追寻他们生活中的本来面目时,我发现,大部分网络暴力的参与者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普通人,可能是生活中的巨大压力压得他们踹不上来气,所以他们在被裹挟着围观时,他们选择用平日不会说出口的话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甚至还有不少人他们生活中面临的不只是是压力,他们可能是在校园里被扒裤衩当众羞辱的初中生,可能是因为肥胖从小被欺凌留下心理阴影的少女。如果我只是居高临下的呼喝,那我和那些举着正义大旗去网暴别人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并不赞同网暴者的行为,但是想到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也那么容易被传染去网暴他人,我似乎也有了一些释怀。推己及人其实是最难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天生的性格都不一样,每个人经历的人生也都不一样。有的有钱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买不起大房子,有的人从生下来就连吃一口饱饭都是奢望。有的人在校园里风生水起八面玲珑谁都要喊他一声大哥,却不知道被他当中脱下的小男孩可能要用十年才能化解这个心理阴影;有的人从小被父母丰盈的爱包裹着,幸福的生活着,无论他们发生什么事,父母都会站在他们身后坚定的支持者他们,但是他们可能不知道有的人却从小没有父母,甚至找到父母后还被二次抛弃。
不一样的基因,不一样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不一样的我们。我们不必去理解别人的人生,我们没经历过,也理解不了。但是,我们要意识到,没有人有义务来承担我们因生活不顺去倾吐而出的压力。
当你想脱口而出“傻x”的时候,当你准备打下“你去死吧”这几个字的时候,试着停一停,试着代入一下自己。如果你穿了个短裤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说这个男的骚死了,你会怎么想;如果是你的女儿、你的母亲在网上被人说你怎么这么丑,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是你自己仅仅说一部电影不好看就被人说是畜生,你是否会感到难过。
网络暴力是一项非常容易传染的事情,它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你打几个字出去就没事了。他可他可能会像蝴蝶效应一般带来更多的人持续的传播。它可能会导致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并最终回到你和你的家人身上。
我发出了100份的聊天请求却几乎都被拒绝,我相信是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他们对此也有愧疚感。我们每个人可能都参与过网暴。我们不需要回避人性之弱,不要羞于承认自己的不完美,相反只有正视、理解自己内心的那头野兽,才有驯服它的可能性。
如果说这头野兽,是我们的生物性本能,那我愿意相信,向善,才是我们作为社会动物的本能——在看到别人落难时,愿意出手相助,在看到别人受苦时,会动恻隐之心,在看到他人承受不公时,想要路见不平,这是藏在我们大多数人内心深处温良的底色。
2022年12月2日,这是粉发女孩郑灵华最后一次更新小红书的日子,也是她为了抗击抑郁症,住院的第9天。在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在她本该绚烂的人生逐渐走向凋零的最后时刻,她却依然在小红书里这样写到:新来的小姐姐和我一样不太喜欢说话,但还是想试着帮助她……希望在好了之后大家能够一起出去玩。
同样,在刘学州绝笔信里,他用近乎绝望的笔触写到:这篇稿子是我在许多个崩溃的黑里一次又一次回忆那些事情写出来的……把这些全部加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实在承受不起来了,因为我才十几岁。可在这些绝望之后,他却淡然地写下,感谢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希望家人能帮他把存款捐助给“石家庄市孤儿院”,将别人给他的爱心,传递下去。
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曾无数次流泪、情绪接近崩溃,甚至怀疑,我去把这些早就被人忘掉的陈年旧事扒出来,有意义吗?有人会看完这么长的文章吗?我说这么多能让戾气越来越足的网络环境变好吗?直到我看到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话语,那就像漫长黑夜里的一点火花,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会好的。
我相信看完这篇文章后,会有更多人,在碰到下一个刘学州,碰到下一个安医生,碰到下一个在深渊边缘向你伸出双手的人时,你不会再去吐一口,踩一脚,而是会毫不犹豫去拉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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